琉遥知气极败坏,她又飞出另一只鞋,同时赤足冲过来,在月光少年的漂亮衣裳上印了一脚!萤不禁怔住了:“是你。” “好烂的开场白,我又不认识你。”琉遥知冷嗤一声,转身扑向治里。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呢?瞬间,淡紫色的光芒在绷带少年的右眼中一闪而逝。冷漠的神色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豁然的微笑,治里笑着将女孩拉至怀中。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会出现,也从没敢问她的名字,但他直觉想抱抱她,看她的眼睛立即可爱地发亮。 “你从墙上跳下来有没有受伤?”少年的嗓音温柔得接近虚无。 “我没事!”琉遥知喜欢治里领口淡淡的花香,世界如同偶像剧一样柔光到碍眼的族人都消失了。“小治,我的名字是琉、遥、知。” “遥知。”他就像偶像剧的男主角,无比珍重地念她名字,“遥知。别为我难过。” “难过?” 治里松开拥抱女孩的手,一步步地退走。“我就要……死了。” “他的灵魂即将离岛,身体则成为容器为我所用。”萤恢复了神的傲然,“而你,琉遥知,看来你就是我的新隐女了。” “什么?!”琉遥知与长老同时惨叫,前者是因为听不懂,后者则是痛心疾首:“萤大人,您搞错了,我族挑选的隐女不是她……” “错?我从不做错事。”月光少年的双眼犹如磷火在燃烧,“琉遥知是隐女,将与我一起掌管琉崎岛,现在——”他迅疾地抓住了治里脸上的绷带,“是时候取走我的牺牲品!” “我说过,不许你再碰他!”琉遥知扑上前,像大怪兽一样咬住了萤的手,月光少年流出的血竟是水银色的。治里脸上的绷带已被无可挽救地扯开,一股怪风盘旋上升,紫白色的细小花瓣在月色中飞扬了起来。 “我没说错,你的灵魂很美。”萤目送紫白色花瓣组成的风粼粼闪闪,犹如波光涌向满月,“苦楝花,二十四番花信风的最末一候,苦楝花谢,夏天归来。” 这是怎么回事? 琉遥知懵住了。她抱住倒下的治里,少年已然冰凉,左眼沾着一点紫白色的花。“小治你说自己要死……就真的……?” “你不知道?”萤饶有兴趣地打断她,“请神需要牺牲品,我如今要求不多……只要一个人牺牲就可以了。远古时代,哪怕牺牲千百人的鲜血,我也未必会降临呢。” 琉遥知霍的站起,朝苦楝花吹走的方向跑去。萤在她身后轻蔑地笑道:“别犯傻,你跑断了腿,也没法追上他的灵魂。” “别他、他、他的叫,他的名字是治里!” “为什么我要知道一个死人的名字?” “你最好知道,且记住。”女孩追着飞空的苦楝花,头也不回地喊,“因为,我还没有放弃他!”
[四]
萤说得对。生者怎可能追上死亡? 然而,哪怕萤说的每句话都对,琉遥知也无法阻止自己不断奔跑。 一切都不是幻觉,琉崎岛上存在着神灵鬼怪,无数的精魅欢欢喜喜地与琉遥知擦身而过。它们顺手摘走她脸上的泪珠,用来点灯笼。它们欢呼着: “萤大人回来了!岛上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即将归位,四季恢复如常!” “夏隐之国总算要结束了。” “不知道新隐女是怎样的一位美人呢?” 它们口中的“新隐女”,此时此刻,却觉得自己和这个岛屿格格不入。家族中的谩骂排挤算什么?如今,才是真正的孤独,所有生灵欢天喜地,只有女孩在哭: “治里,我还有话没跟你说……” 她早该说的。 时间被情绪消耗殆尽,少年已死了!她能做的,只剩下追悔莫及吗? 苦楝花风早已不知去向。 “小治……”逞强一下子就到达极限,琉遥知的脚被石头磨出了血。 “遥知。” 琉遥知抬头,荼白深衣的少年踩着月下枯叶望她走来,脚步声如蝶翼碎裂一般轻响。这是治里的鬼魂?可是,鬼魂怎会有脚步声?琉遥知以为又是幻觉,直到治里握住了她的手腕,微暖的指温传来,令她明白:“小治你没死!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“你的脚受伤了。”治里抱起她,“我们先回家再说。” 琉遥知静静笑了笑,忽然说:“不。” “怎么?” “你不是治里,你是……萤!”琉遥知推开他,少年身子撞在树上,萤惊讶地从里面钻了出来。 “啧,你怎么发现的?” “治里在我落水的晚上抱过我回家,你和他抱人的方式,简直是人(神)品写照!” 萤不禁嘴角一扬,眼里流淌出如水月光:“遥知,如果你要治里,我可以扮好一个治里。” “你白痴吗?” “我会为了治里爱你。” “你还不如把他还给我!” “这不行。”萤慵懒地笑着,声明神的残酷法则,“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世了,琉遥知。”
“你是晴的女儿,十六年前,她为了生你而死。而我因为晴的死也离开了琉崎岛,于是花信风紊乱,琉崎岛长年停留在了春天。”萤说的这番话,在琉遥知听来又是一番陈腔滥调,她乏味地撇了撇嘴。 “你和晴长得很像。”月光少年盯着她,“连灵魂的香味也很像。情感炽烈的女孩,你们喜欢的都不是我。” “你活了千百年,失恋一两次又无所谓。” “让我当你的治里。” “你白痴!” 琉遥知扭头,目光落在树旁的治里身上—— 黑发少年仿佛睡着了,脸似薄冰,静静浮在黑夜的某一线上。然而他不动。他永远不会睁开眼睛。 琉遥知的心疼得直往下碎。 “遥知,别再看治里了。他灵魂离去,而你既然没追上,就必须接受这个结局。” 女孩沉默地抵抗着。萤的笑声犹如月光落在枯叶上,又蔓延向她:“遥知,其实,你是我的同类。”
[五]
夏隐十六年,弹指六十刹。云间犹一日,尘里已千年。 萤是神。 神灵千年不老,人活百岁,木槿花朝生暮落。人记不住每一朵花的凋亡,萤望着人世,也只觉凡人与花一样朝生暮死。红颜弹指老,明月独高照。神灵只有俯身在凡人体内,才能与琉崎岛的隐女们在时间上达成同步,隐女们则在萤的指示下掌管琉崎岛。 数千年过去,又有多少位隐女成了过眼云烟,萤也不记得了。 然而,这一次。 “大混蛋!”一只鞋子醒目地丢了过来。 “不许再碰小治!”女孩凶巴巴的,她说的每个字,萤不必俯身在凡人体内也听得很清晰。 终于找到你了,与我时间同步的女孩。 “遥知,你是不是一直很孤独?你需要一个同伴,而我正是你的同伴……”萤朝她伸出手,他的声音是喜悦的,也是笃定的,但他不是治里。 “我要治里。”女孩倔强着。 “你可以选择,让治里火化,又或者让我操纵他的身体?” 火化?治里看起来只是睡着了一样。琉遥知把唇咬得全无血色,才艰难地朝月光少年伸出了手:“……我选后一种。” “你决定了?” “是……”是自欺欺人吧,但也不想看到喜欢的少年化作灰烬。 萤笑着握了握女孩的手,忽然说:“治里,你现在可以走了。” 树旁的黑发少年,明明已是“死去”的少年,朝着琉遥知无声地撩起了眼帘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!” 琉遥知甩开了萤的手。 “刚才因为你的阻挠,治里的灵魂还残留了一部分在体内,现在既然你选择我,他等于是被抛弃了。”月光少年依旧笑得漫不经心,“遥知,这可是你的选择。” 治里居然也在笑,落寞的笑眼中掉出紫白色花瓣,他说:“这回是真的再见了,遥知。” “小治,不要走!” 淡色的灵魂伴随着苦楝花的气味,飘了出来。琉遥知大喊着扑向他,手却徒劳地穿过了浮光掠影。悔恨的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。 “遥知……别难过。是我自愿牺牲的。”治里柔声说,“为了赎罪。六年前,我害死了妈妈,当时花信风紊乱,我却告诉她只要苦楝花开败夏季便会到来……妈妈,为了摘掉所有的楝花,失足掉入了山沟。” 当人们找到女子的尸体时,治里竟不敢上前喊一声妈妈。他默然接受了死亡。后来,他看到别人在挚爱的死者前呼喊“快醒来呀!”又或者“你怎么可以死了!”,竟感到黯然艳羡。长歌当哭时,就应该痛快地哭,看似徒劳的疯狂呼喊,是生命面对死亡时唯一能彰显的力量。 更别提琉遥知,她不停地追着治里的灵魂,双脚磨出了血。 “我常想,时间的公用刻度是日夜,是四季。而我的时间刻度是妈妈和你。”治里想抚拭女孩的脸,苍白的手指却穿过一滴滴泪光,“妈妈死后我觉得自己做错了所有事,而遇见你的这一个星期,我却听到秒针的声音,每一秒都是对、对、对的。” “治里认为牺牲自己,换来琉崎岛的夏天是对的?” “是的。我曾发誓……” 琉遥知抿了抿嘴,哭花的脸努力露出一丝微笑。“治里,你走吧。” 紫白色的花瓣飘了起来,连同少年淡色的身体一起。琉遥知不舍地追了几步。“小治。”她说,“谢谢你。” 治里望着她。“是我该说谢谢。救了你之后,我不再为妈妈的死感到悔恨……” “还有一句。” 琉遥知背着手,头发长长的垂在漂亮的耳廓旁,她扬起的脸上盈满了月光。这是最悲伤的夜晚,也是最美好的夜晚,她喜欢的少年正在消失,而她对他说: “小治,我喜欢你。” 告白多快,一小束声音在时光里仅仅延续了五秒。然而,琉遥知再等五分钟,五小时,五个昼夜,也没等到下一句对白。
[尾声]
“遥知同学,我喜欢你。”把她约到楼梯偏角的男生,非常忐忑地开口。这个偏角通往顶楼,是个清凉的风口,今天吹出的却是一股股热浪,男生顿时冒了汗。 “原来夏天这么热。”她捋了捋耳际的长发。 “是啊……遥知同学,你的答复?” “我有喜欢的人。” “是吗……”男生不甘心地说,“请告诉我,对方是怎样的人!”话音刚落,拐角处闪出了眼如墨染的黑发少年,他倚在墙边长脚一勾,斯文败类地笑道:“她喜欢的,是我这样的人。” 居然是琉治里?刚转学来的琉崎一族养子,据说性格很低调……现在看起来却很拽?男生正要忿忿地说“治里你平时的样子是装的吧”,琉遥知飞起一脚,鞋子命中了琉治里的脸。 “遥知……这是治里的脸,你要帮他毁容吗?” “萤,昨天你在升旗仪式上差点跳肚皮舞,是要帮治里毁坏名誉吗?” “居然被你发现了。” “你的人(神)品太差劲了。”
表面上,一切风平浪静,琉遥知作为隐女,正在学习如何与萤相处。洪妈从本家偷出了治里的遗物,交给琉遥知。一些衣物,手抄本,女子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迹,《诗经•唐风•葛生》。 数千年前女子悼念亡夫的诗。夏之日,冬之夜。我只能静待生命消亡,百岁之后与你合葬。 冬之夜,夏之日。 琉遥知不喜欢什么诗。不喜欢什么夏隐之国,不喜欢什么琉崎一族。琉遥知只是普通的女孩子,二十四番花信风吹尽也好,四季流转也好,只要那个故作冷漠的少年有一天会悄悄拉住她的手,时间爱怎么流逝就怎么流逝吧。 如今象征着春天尾声的苦楝花开败了,蝉声冉冉绵延入云间,琉崎岛和整个北半球一起步入了夏季。岛民们都很高兴。惟有女孩擦着葡萄串一样的眼泪,自言自语:“小治,你认为自我牺牲是对的,我就让你这么做了。那么接下来的时间,我要证明……” 什么死亡。什么绝望。这个夏季很漫长,每一秒都能遭逢转变,即使蝉声听起来像“琉遥知是个傻瓜”“琉遥知要做傻事了……”这样。 “我要证明……欠美少女一个告白回复是不对的!” |